十月·长篇小说|谢凌洁:双桅船(选读1)
谢凌洁(凌洁,浔桥),广西人。居安特卫普,以写作和教中文为业。鲁迅文学院2009年第11届中青年作家高级研讨班学员。中国作协会员。毕业于企业管理专业。曾在金融部门工作,千禧年前辞职。2001年开始发表小说,作品发表在《北京文学》、《中国作家》、《上海文学》、《小说界》等期刊,部分被《小说选刊》和《中华文学选刊》转载。曾获广西青年文学奖,《中国作家》华侨华人文学奖。著有中短篇小说集《辫子》等。
双 桅 船 谢凌洁/著 序 以色列啊,你当仰望耶和华,因他有慈爱,有丰盛的救恩。 ——《圣经》诗篇 蓝洋,倒扣之穹,好一个水之迷宫! 浮游于水的幽深,她心怀迷惶。洋流中,迷雾如纱红珊似火。那匍匐之灵物,无椎无骨鳞片闪闪,如拉拔开来的环纹之索,又似悬空的螺旋。那脊线之索物,时而立起长颈、信子横空刺出,时而抖擞花蕊、一派凛然。心划过阵阵战栗,她踏浪缓行。土著说,这潟湖蛇多成灾哪,常在黄昏或夜晚群聚浮荡、绞索旋团,水声沸腾如同天籁,场面惊人而壮观,久久不散。本来,蛇视暖而栖,太平洋自古是温床。游客中的东洋人听而不语,只一脸武士的悲壮,西方人则眉弓拔起,以示对东方传说的警惕,他们不愿把这些神秘的生物看作受了神驱逐的撒旦或所罗门诅咒封印的神魔,不过,幽蓝的洋面也不见得能结出罂粟花来。 苏语不止一次在太平洋下潜了,但楚克——这处令人惊怵的海床公墓,还是头一次光顾。眼下,斜立海床的这艘船骸,并非珍珠港击沉的亚利桑那号,也不是葬身北大西洋深海平原的泰坦尼克号,更非其姐妹船、至今沉眠于希腊海的不列颠号。 都不是。 这是日本国葬身南太平洋的战舰,一座曾浮游汪洋的巍峨建筑,先前的豪奢威武已荡然无存,代之以赤锈尘垢的死寂腐朽。据说,不久前那个叫罗伯特·巴拉德的人携探险队在北大西洋海床看到的泰坦尼克号,便以类似的形式存在。其实,葬落海底的船骸,不管来自远古的丝绸之路或战争风暴,样子都相差不远。只是,海床这处战地公墓,因沉落的船舰过于密集而稍显狼藉了些。类似这样,被牡蛎、珊瑚及微生物遮蔽的沉舰,在这个叫楚克的环礁有半百之多,它们以各种姿势哑然于海底平原,一如匿迹于土层的棺椁。这些冰冷的建筑,失去了它固有的几何形状,一如废墟,古刹。曾经壮烈的刹那,终以归于海床的幽寂告终。迷宫般的蓝洋,令人晕眩。浪涛上透过三棱镜般射入水层的光,在水母浮荡的蕾丝上格外耀眼,丛林轮廓依然,只远处的岩礁峡谷,朦胧一片,使人疑惑这是踏着蛙鞋游于大洋,还是彳亍于陆地的黄昏旷野、徜徉在雾幔四笼的烟村水廓? 其时,洛夫正水蛙般浮游身旁,苏语吸一口氧,重回舒展。她莫名惦念起大西洋来。几年前和威廉、洛夫在北欧的热带雨林,真是如临仙宫,一切那样令人迷醉:苍劲的古树婆娑如伞、珊瑚丛如钻石遍布,璀璨斑斓,鱼群落叶般纷扬,水母群游,千般轻盈万般婀娜,蘑菇圆帽之下,纷扬蕾丝花边,拖曳银耳之花瓣皱褶及线纬流苏,它们在如镜的蓝洋飞翔,水幕中,或蓝或紫,或橘或橙,如火焰,更似光中滑行的彩罗帐,晶莹着幽光,偶栖丛林藤蔓,好不绚丽壮观! 如果——我是一条鱼多好! 这句话,不少人说过,苏语也说过。米歇尔倒不喜做鱼,她愿做一朵水母,须发飘逸的狮鬃或热烈的火焰。但其实,她更爱海床上肆意绽放的巨蚌或海葵,那和共生藻相濡以沫的生物,借着光合作用,它们能长寿百年。最美的艺术并非来自人类,而源自自然。米歇尔说。苏语知道,她这里指的艺术是自然中的艺术形态,如水母或海葵等生物形状的自然天成。此时,她们正在红海的珊瑚岩礁上空漂浮,一如跳伞者浮荡蓝天俯览大地,海床上,管柱海葵踏着音乐的旋律前行,偶尔喷出一线水柱,“噗”的一声,脆亮耳畔;斑斓的地幔,巨蚌绽放如花,如此华丽,如此绚烂:紫蓝斑纹规律分布的两瓣花蕾俨然两索对卧之蛇,蒂状的道口于敞开的核心处高昂地凸起,呈示母体的强劲。这镶嵌于海床的庞然之物、大地之母,传说是海中杀手,“食人蚌”,非也,她并不具侵略性,若遇上她长时地喷水,必是受到侵扰,出于自卫,她必喷水而后闭合。 这次太平洋之行,米歇尔因前往牛津而没同行,如果她在,或许对威廉的匿迹另有判断。 从低纬度的洋域稍稍往北,过了赤道,偏西,是夏威夷,珍珠港在一朵蘑菇烟中焚化的灰烬,就沉寂在那湾碧蓝里。可见,人世间再惨烈的灾难,在浩渺的大海前算不了什么的,烽火硝烟滚滚雷霆,朝这沧浪大水中轻轻一跃,便落入千年亘古,哪怕掀天海啸,也不过把绸缎般光滑的洋面轻轻掀开一裂缝隙,终究抖不出历史的尘埃来了。峰峦叠起间,流水温柔,沉入环礁的山系,在洋流中更见绚丽诡异清秀巍峨,多彩的鱼群使得枯寂腐朽也焕发生趣。幽暗中,额上的光束偶尔射进洋流的灰暗,近似礁岩的船壁哗然亮起一丛斑斓,那是纷繁的苔藻、海葵及红珊,光圈中的切面,仿佛油画的某个局部,盎然着原生态的毛茸茸之感,更有尘林浸染的璀璨,格外的纷繁,格外的惊艳。 日本人说,楚克是日帝国抵还血债讨回的一个记忆,是美帝国以牙还牙还给他们的另一个“珍珠港”。 是的,没错!早在1944年的春天来临之前,世人已公认这个事实。之后,地球东西两极便拥有了两个“珍珠港”,它们沉默于赤道之南,相望于太平洋东西两侧。据说,多年前楚克港的巨轮,一如火奴鲁鲁岛上的亚利桑那号,同样在太平洋上尽情地烧了三天三夜,有硝烟的惨烈,更有火山的壮观。如今,所有环礁里这些沉睡的船骸,已然成为珊瑚贝类寄生的乐园,鱼们从此有了游乐的层层宫殿,以及从一座宫殿到另一座宫殿的愉快旅途。 苏语不曾问起威廉是否去过火奴鲁鲁的珍珠港,他倒提过那里植被贫瘠,珊瑚憔悴水族稀少,自然无法和这里的纷繁并论。这里,珊瑚自成王国,千姿百态,树非树,花非花,仿若荷花朵儿,又似雪凝松枝、血沫溅丛林。那柱形的薄膜细管,团成簇簇花冠,它们吸盘密布,在幽光下现着魔幻之色,稍有触碰,或飞鱼掠过,它们便害臊般往里藏缩,冠丛也萎谢般隐匣子里去了。人类用“含羞草”来比喻珊瑚的温柔敏感,以血沫和雪绒花来形容它们的壮烈妖娆,极其贴切。产卵期的丛林大喷发,雪花纷扬的盛况更是如梦如幻。浮游汪洋的自由,常常令人浮想,一如威廉,看到静卧海床的鲨鱼,会想起飞机。他说,飞机是天上的鲨鱼,鲨鱼是海里的飞机。他甚至认为飞机和潜艇的创造,不排除从鲨鱼的形体上获得灵感。 马可说,昨天和威廉才上了舰船的廊道,威廉似乎就想方设法甩掉他。他是头一次和威廉结伴,下了水,他疑惑威廉没按自己画下的地图走,而是迫切地滑向岩礁。或者他是想在沟壑或裂谷中甩掉我,马可说。威廉把他带向尘索藤蔓般的船骸废墟,出了廊道向船舱时,马可被一截断裂的飞机阻挡,正恍惚,人不见了。 此刻,马可圈起拇指和食指,在三指之侧团成圆,随即,洛夫打起同样的手势。于是转向,潜向船骸,鱼群旋风般在腰间掠过,依然有水母,果冻般晶莹,闪烁如星。老远见船尾的螺旋桨,锈迹斑驳积尘似毯,叶状的桨片看起来过于肥硕,缺了钢铁的质地,瓣状的桨叶仿若开到盛处戛然而止的花朵。为确认沉船的名号,他们沿沉船立面鱼游而上,在裸露的字母“M”处,将厚如绒毯的浮尘拨开,即见由四个拉丁字母组成的单词显露:MARU。这艘沿用日本传统以“丸”命名的军舰,斜插汪洋,远看如固化的巨型老苔,近看似岩礁,密匝匝黑黝黝的牡蛎,仿如遍布朽木的耳片。要不是四下安之若素的无色生物以及旋风般萦绕不去的鱼群,还误以为它是蛮荒野地里立于半空的悬崖峭壁。深渊中的钢铁建筑,不受风沙侵蚀,只尘埋水锈,虽形容枯槁,依然有别于陆地残垣断壁的凄凉。 洛夫伸过手来,将她的手扣上,马可随了一旁,三人缓缓前行。 他们从船的侧门进入,经散步道前往侧卧的舱室。巍峨的建筑,楼层密集舱室无数,处处如废墟般荒芜。鱼群时而洄游似洪,时而似秋叶纷扬,没心思观赏。他们找到那扇被牡蛎和珊瑚几近覆盖的侧门,顺着一股水流的冲击进了狭长的散步道。楼层之间的隔层已被炸掉,舱室之间的隔墙没了,落成一个巨大的虚空,那婆娑着藻草珊瑚的断墙残垣一如露台上陈年的葡萄架,沧桑中又见峥嵘——那身环蓝纹的蛇妖,就蜷缩于“葡萄架”上。狭长的近乎看不到尽头的廊道,阴森幽暗,侧向半空的舷壁,排列整齐的小窗,似暮年老者空掉的牙洞,又像骷髅头上虚空的眼洞,从水面漏泄丝缕幽光,反而加强了幽暗中的阴森可怖。这顶上四壁晃荡着浮尘索条的荒芜让人顿生森冷之感,墙面上那一溜几近被寄生物覆盖的小窗,微光在幽暗里的投射,照见藻藓羁绊浮尘挂索。看得出当初舰船陷落撞礁瞬间的地动山摇,如今,那些倾倒的杂物几乎全聚到廊道底部一端,酒瓶,头盔,炸弹,座椅,狼藉一片。传说这些置身浮泥的炸弹,至今仍然被当地渔民拿去炸鱼,丰收频频。 在洋流激烈的舱口,马可以手语示意,他和威廉是在这里走失。关于他和威廉散失的地方,他似乎说了多处,但莫衷一是。苏语甚至怀疑,他那时是否也陷入了幻觉,一如此刻的她,同样有种晕厥般的迷幻感。关于威廉的失踪,大伙有过辩论,有人认为他也许潜得深远而出了意外,有人认为他在深处舱室迷失,以致无法从原路返回。苏语正想着威廉梭子鱼一样的身体会不会突然浮于废墟角落,霎时,腕表现出警示,氧气所剩不多,须马上上潜。于是,红色浮标跃出洋面,如盛夏绽放湖泊的浮莲…… 直到绛红的晚霞浸染天海,轻浪在暮色里现着虚弱,大伙不得不接受事实:威廉找不回了。岸上聚了闻讯前来的岛民,在烈日里裸露着身体的孩子们,睁着懵懂的眼睛,盯着水面陆续冒起的头颅。 回酒店路上,他们陷入虚空,安德烈说,他不知如何把这不详的消息告知远在欧洲的埃萨。往前半个世纪的时光里,外人可是把她和威廉视为海里的一对游鱼、两只飞鸟。曾经,他们是多么幸福的一对啊!